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善 良

来源:万星楼网站   作者:sheguogang   点击:1268

 
 
 
湖南省湘潭市教科院  周约维
 
 
 
 
 
    太阳毒毒地悬在天上,天边飘着几丝浮云,浮云下热浪滚滚,热浪中,打谷机单调的轰鸣声从田间远远地传来。是“双抢”的季节了。
    社员按照祖辈延续下来的固定程序,正在滚烫的泥水里进行艰苦的劳作。这一切,似乎都与我无关。我是什么人?知识青年?社员?还是“狗崽子”?
    不错,我是知青,16岁还不到,便与全国1600多万中学生一样,上山下乡了。
    1969年元月3日,于我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,那天,城市的繁华和母亲的眼泪,都无法阻止我满腔热忱地奔赴广阔天地。
    没料到,几年了,生活过得越来越艰难,前途却显得越来越渺茫。我为了打败招工的竞争对手,顽强地表现自己,连几个春节都是与贫下中农一起过的。我还设法与大队干部搞好关系,甚至鬼鬼祟祟地找到大队书记,说我的老家有很便宜的胶鞋出售,比在这里买,要便宜得多,明明是十元钱一双,只收了他五元。
    然而,几次招工和招生,我都无法通过政治审查关。我就像无根的浮萍,在生活的苦海里拼命地飘啊飘,根本看不到希望的彼岸,这缘于我的父亲是右派(他所在学校的教研室要完成一个右派分子帽子的指标,小组讨论时他解手去了,众人顺势将他推举为“解手右派”)。右派的孩子都是天生的狗崽子。狗崽子是什么人?打个比方,大约相当于古代印度奴隶社会的“贱民”,即“不可接触者”。
    绝望代替了希望。我孤独、空虚,与社员毫无共同语言,与我同时下乡的同学又全都返了城,连精神上得到宣泄的机会都没有。队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,我不得不和社员一样,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。
    不过,做个连社员都瞧不起的“边缘人”,也不错。在这谁也顾不上别人的年头,我虽然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是一无所有,但至少可以四处游荡而不受任何制度和纪律的束缚。我是“异类”我怕谁?
    为了躲避“双抢”,这天一大早,我就漫无目标地上了路。
 
    离知青点越来越远。我从早上到中午,肚子里没有塞进一点东西,虽然炎天暑热,还是饿得背上直冒冷汗,路过一个村庄时,打算向社员讨点水喝,走进村子,才知道他们都去田里干活了。我发现,一只黄色的鸡婆正呆在牛栏边,于是,迅速地作出一个可耻的决定:将它捉回家。我不声不响地绕到鸡的后边,毫不费力地将它塞进挎包,天衣无缝地做完这一切,前后还不到一分钟。我得意地吹着口哨,大步走在回家的路上。我当然知道,在那物质生活极度贫困的年代,鸡对社员来说,意味着油和盐,还有孩子们的学费,等等。其实,我从小接受的家教很严,曾经是一个“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”的好学生,但残酷的现实逼得我不打算再做一个什么高尚的人、纯粹的人,求生的欲望督促我,就是在可怕的堕落中也要苟活下去。
    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,那只鸡倒也十分听话,温顺地呆在袋子中,没有叫过一声。我背着它越走越快,离家大约还有十里地时,忽然听到路边的晒谷坪中有一只鸭子正在发出嘎嘎的叫声。鸭叫声启发了我:偷一次是偷,偷一万次不也是偷吗?今天豁出去了。我如法炮制,悄悄地绕过谷堆,走到鸭子后头,捉住它并用力将它的脖子一拧,准备塞进挎包,突然,一个50多岁的老太婆从屋里走了出来,她一看,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,大声地叫喊:“有人偷鸭子,快来人啊。”正在田里劳作的社员飞快地跑过来。我一看大势不好,随即迈开双腿,像狗一样往前窜去。
    然而,另外一丘田里插秧的农民也围了上来,我的腿再长,也无济于事了。不过,我还是不肯轻易就范,于是,转向朝河边跑去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
 
    河水湍急、惊涛裂岸,跳下去,无疑是死路一条。
    这注定会是一场力量悬殊的生死搏斗,手持扁担等农具的社员将紧握双拳的我团团围住。
    包围圈越来越小。
    一个后生大声地吼叫:“快捉住这个家伙。村子里这一向老是丢鸡丢鸭,肯定都是他干的。”
   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,对,玩玩小聪明试试看。我揩了揩汗水,显得挺无辜地问他:“你们究竟是丢了鸡还是丢了鸭?”
    老太婆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,指证说:“我明明看见你在晒谷坪偷了我家一只肥肥的鸭子嘛。”
    我假装镇定:“到底是鸡还是鸭,老人家可不能随便冤枉好人哟。”
    她十分肯定地说:“一只鸭子。”
    我问:“如果我没偷,你们让我走好吗?”
    她很干脆地表示:“可以。”
    我从挎包里慢悠悠地掏出一只黄色的鸡婆:“是它吗?这可是我刚刚买的呀。”
    众人傻了眼。
    老太婆也傻了眼。
    倒是后生悟出了什么,说:“你的袋子里肯定还有一只鸭。”
    我的脑袋猛然变大了,但还想作最后的挣扎:“绝对没有。不信,就请那位老人家过来看看,好吗?但只能来她一个人。”
    众人同意了。
    老太婆巍巍地走过来,我连她脸上的皱纹都看清楚了。
    我的心越缩越紧,脸色越来越白,白得就像天上那轮辣辣的太阳。
    “今天死定了”。我很后悔,好人不做却偏偏要去做贼,但一切都晚了,对“求生”几乎不再抱有任何幻想。
 
    老太婆来到我身边。
    我轻轻地对她说:“我、我———”
    她望了望绝望中的我,迟疑了短短的几秒钟。我从她的眼神中似乎读出了深深的幽怨。“唉,你妈怎么生了个这么不争气的儿子?”
是不是意味着还有一丝希望?
    不容我多想,她命令:“打开你的袋子。”我无可奈何地照她所说的做了。
意外发生了。
    老太婆将手伸进挎包,摸了摸,然后故意大声地说:“是空的,对不起啊,小伙子,我刚才看花了眼,错怪你了。”
    我悄悄地用手在大腿上捏了捏。“不是做梦。”就在这特殊的时空里,老人家用她的“抱歉”,对“善良”做了最为深刻的解读,给我上了永世难忘的一课。
    如果不是担心事情败露,我一定会朝她跪下,感激她给予我的大恩大德,但是,当时连说声“谢谢”都不可能。
    有人仍然大声地质疑:“那你刚才跑什么跑?”
    我正无言以对,还是老太婆打了圆场:“走吧走吧,我说他没偷就是没偷。”
    既然是她自己家里的事情,别人也不好多嘴。众人疑疑惑惑地散了,我却低着脑袋,呆站在歹毒的阳光下,千百次地拷问着良心,然后,果断地将“战利品”连同那深深的耻辱,狠狠地抛进河里。
 
    老人家用善良和智慧,拯救了魔鬼的灵魂,从此,我再也没干过偷鸡摸狗一类的丑事。
    十年后,我成为一名中学教师。
    二十年后,我因转变差生成效显著而被评为省级优秀班主任。
    三十年后,我带领学生到井冈山旅游,途经发生过“偷鸭风波”的村子时,示意司机停车休息。我向村民打听那位老人家的情况,准备向她表示忏悔,村民告诉我,她已去世多年。我设法找到她的儿子,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100元钱,硬要塞给他,他和我的学生都感到莫名其妙,于是,我带领他们来到河边,深情地讲述起当年那个关于“善良”的故事。
    故事讲完后,我才轻轻地卸下心灵上沉重的十字架。
 
 
 
 
 

发布时间:2006/11/7 【打印此页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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